文○七弦弄月
壹皇帝执意以反叛罪名灭冯氏满门,成功勾起冯家洛怒火,使其对墨祈生了杀心。双方开战,孙寅派人守在冯府门外万箭齐发,妄想借此除去自己在朝中的心腹之患,坐收渔翁之利。
但他万没想到,闻知消息的九歌居然及时赶来,与墨祈并肩作战,成功救墨祈脱离了困境。
漫天大雨中,浑身浴血的墨祈紧抱着九歌,自她眼底落下的那一滴泪,荡涤了他记忆里的万千尘埃,令他心口钝痛,刹那间回想起了全部往事。
他曾发誓要用生命去好好爱护的女子,如今跨越千山万水又回到了他身边,可他为什么会把她忘记了呢?
这一次,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放手了。
“小九,好久不见。”
孤狼蛊的效力尚未散去,九歌混沌的神志,蓦然因他这句话而清醒过来,她伏在他怀里震惊抬眸,良久,这才颤抖着问了一句:“你……叫我什么?”
“小九。”墨祈沙哑着嗓音重复,“我都想起来了,对不起,希望……还不算太迟。”
她紧攥着他的衣角,蓦然泪水汹涌,泣不成声:“不迟,只要你还记得我,何时都不算迟。”
墨祈跪在满地血水和雨水中,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她湿透的长发,他无比虔诚地吻上她的眉心,温柔地在她耳边道:“不过小九,目前不是叙旧的时候,我们得回去了。”
他和她还有未完成的大计,事关挚友们的性命安危,在这节骨眼上,出不得任何差错。
九歌握紧他的手,果断点头,两人相携起身,借助暴雨的掩护,越过高墙悄然离去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光景,宰相孙寅盘算着时机差不多了,终于下令打开冯府大门,谁知等他得意扬扬地迈进门槛时,却并未从那满地狼藉的鲜血中找到墨祈的尸体,墨祈竟然凭空失踪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孙寅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冯家洛的尸体,气急败坏地嚷着,“都给我找!看还有没有活口!”
出乎意料的是,看似已经被全歼的冯府弟子们,居然还有一人尚未完全死透,那名弟子身中数刀,正躺在血泊中艰难呼吸着,面对孙寅急切的追问,他张口断断续续地回答:“有……有位蒙面的……女刺客救……救走了,国师……”
蒙面的女刺客?孙寅心中惊疑不定,却也来不及多做思考,他阴沉着脸色大手一挥:“立刻收拾现场,尽快撤离!”
“遵命!”
“墨姓小儿,此次算你走运。”他咬紧牙关,恶狠狠低语着,“来日方长,我迟早要让你付出代价!”
夜色深沉,雨势终于有了几分减弱的迹象。
丽景宫中,孙雪瑛安插在含霜殿附近的探子回来了,道裴妃娘娘接到封妃圣旨后不久,突然冒雨出了门,神色慌张,不晓得往哪里去了。
这么晚了,那个女人偷溜出宫,究竟要去找谁?
总之不管找谁,这都是在皇帝面前告她一状的最佳时机。
孙雪瑛打定主意,当即冷笑着离开丽景宫,以最快速度前往明崇殿,并托李公公转告楚子澈,就说自己有要紧事禀告。
彼时百里云初正陪着楚子澈批奏折,顺便给九歌争取时间,她乍一看见孙雪瑛进殿,有些不安,不禁开口问道:“这风寒雨急的,瑛妃姐姐不在丽景宫好好安胎,怎么到明崇殿来了?”
“皇后娘娘有所不知。”孙雪瑛微微抬起下巴,不经意间便显出了几分倨傲之色,“我特意前来,是想讲一件陛下一定感兴趣的事。”
楚子澈闻言,放下手中朱笔,略一抬眸懒洋洋地看向她:“哦?那你说与朕听听。”
孙雪瑛笑了:“臣妾始终惦记着那日和裴妃妹妹的误会,想找机会亲自跟妹妹赔个不是,岂料今晚差宫人去含霜殿送封妃贺礼的时候,却被告知裴妃妹妹冒雨离殿,不知去了哪里,也不知急着要见什么人。”
“裴妃不在含霜殿?”
“怎么可能呢?”百里云初心跳猛如擂鼓,下意识反驳,“这么大的雨,地面积水,连路都未必看得清,裴妃一介弱女子能去做什么?”
孙雪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:“臣妾不敢妄言,那恐怕就得陛下亲自去问裴妃妹妹了。”
楚子澈一向谨慎多疑,若是心存疑惑,自然要前往求证才肯罢休,百里云初见他起身,自知拦不住他,正焦急间,忽听殿外脚步声响,紧接着墨祈一袭长衫夹杂着寒风冷雨,浑身是血地进了明崇殿。
“臣参见陛下。”
“墨爱卿,你不是去了冯府吗?”楚子澈神色一凛,很明显是被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惊到了,“怎么伤得这么严重?谁伤了你?”
墨祈一双清冷的桃花眼,暗含煞气地瞥向不远处的孙雪瑛,随后又无声无息转开了视线,他沉声答道:“回陛下,臣此次前去冯府,原本意在安抚金刀王,劝其忠于朝廷,所以未带随行人员,谁知金刀王竟已抢先一步设下天罗地网,意欲置臣于死地。”
楚子澈登时怒不可遏:“岂有此理!朕对冯家洛网开一面,他竟还敢得寸进尺?”
“臣试过劝其悔改,遗憾的是金刀王心意已决,臣无计可施,只能迎战。”
“冯家洛是怎么知道你今天会去冯府的?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?”
“臣不敢断言,但可以肯定的是,今夜宰相也同样派兵前往冯府,并率众封了冯府大门,万箭齐发,或许是想令冯府成为臣与金刀王的葬身之地。”
百里云初注视着墨祈的满身伤痕,怒意渐深,忍不住出言讽刺:“国师可是奉了圣意去见金刀王的,宰相怎么竟敢出兵干预,还企图谋害国师性命?”
孙雪瑛有些紧张,本能地替宰相辩解:“这其中定有隐情,请陛下明察。”
“朕当然会调查清楚,无须你来提醒。”楚子澈正在气头上,一甩衣袖语气不善,“你怀着龙胎,还是早些回到丽景宫去吧,别再出了什么差错,惹朕烦心。”
孙雪瑛顶风冒雨来明崇殿一趟,本想趁机拖九歌下水,却不想横生枝节,反而碰了一鼻子灰,成了楚子澈迁怒的对象。她站在原地迟疑半晌,终是无言以对,只能不甘心地离开。
楚子澈沉默许久,情绪逐渐平复,似在思忖着什么,待他再度看向墨祈时,便又换上一副温和的神情,以安抚的口吻道:“墨爱卿,这次是朕考虑不周,你辛苦了。你且回府安心静养,冯府的事情朕会安排妥当,迟早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墨祈久居官场,怎么可能听不出对方话中深意?他明白,楚子澈是不会严惩孙寅的,至少现在还不会,毕竟身为君王需要平衡朝中势力,使双方互相牵制,避免一家独大,所以无论他和孙寅如何明争暗斗,只要没有造成过分严重的后果,都不值得楚子澈降罪,最多是警告几句罢了。
但是没关系,就算楚子澈不动手,他也不会让孙寅得意太久。
思及此,他平静颔首,不疾不徐地应着:“陛下英明,臣告退。”
百里云初立于旁边,自始至终不敢与墨祈有太多眼神交流,生怕引起楚子澈疑心,她暗暗想着,既然墨祈已经平安回来了,那么九歌此刻也该回到含霜殿了吧?
“皇后,”听得楚子澈沉声道,“你陪朕去趟含霜殿吧。”他并未忘记方才孙雪瑛的话,非要亲自印证才肯罢休。
她暗自叹了口气,表面上却仍带着微笑:“臣妾遵命。”
事实证明,九歌的行事速度,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得多。
在收伞踏进含霜殿大门的时候,百里云初尚有些惴惴不安,岂料下一刻她就看到了缓步走来的九歌,后者依然像往常那样端庄优雅,不见丝毫狼狈痕迹。
九歌身着烟色轻衫,半湿的长发松松绾了个发髻,怀里还抱着那只上次从凝香园要来的小白猫,她福身行礼,笑得嫣然无方:“参见陛下,天气寒凉,外面还下着雨,陛下怎么想起到含霜殿来了?”
楚子澈见她好好地待在殿内,心情便轻松了不少,但仍有疑惑未消:“九歌,都这么晚了,你刚刚沐浴过吗?”
“陛下有所不知,半个时辰前这小家伙偷跑出去了,害得臣妾只好出门捉它回来。”九歌指了指怀里的小白猫,抿唇一笑,“这样一来身上难免淋了些雨水,只好重新烧水沐浴。”
“哦……原来如此。”
她佯装好奇地反问:“难道陛下特意来含霜殿一趟,就是为了问一问臣妾沐浴的事情?”
楚子澈迎视着她坦然的眼神,一时间倒显得有些尴尬了,连忙摆手解释:“不,朕来含霜殿是因为思念你,更何况今天是你封妃的好日子,朕应该来。”
“陛下的情意,臣妾都记在心里,断不敢忘。”
他的目光掠过她秀致的眉眼,半晌拍了拍她的手,神色渐趋柔和:“那你早些休息,明崇殿还有奏折没处理,朕先回去了。”
九歌婉声道:“臣妾恭送陛下,纵使*务繁忙,也请陛下以龙体为重。”
他欣慰地点点头:“好。”
百里云初转身跟随楚子澈离开,临走时她悄无声息地与九歌眼神相接,两人眸底均含着极浅的笑意。
好在,尘埃落定,有惊无险。
九歌倚在门口,目送两人在随行宫人的陪侍下撑伞离去,直到确定再也看不到楚子澈的背影,她才从容回到殿内,俯身将怀中白猫放走。
她打开梳妆台旁的小抽屉,把藏在屉底的那枚珊瑚红玉的坠子拿出来攥在掌心,凝视许久,而后将其贴近心口的位置,缓缓闭上眼睛。
微妙的甜意丝丝沁出心底,她从不敢奢望还能有这么一天,窒眠之术的效力解除,墨祈竟然回忆起所有往事,重新回到了大家身边。
至此,五名挚友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聚齐,不管未来还要面对多少狂风骤雨,只要彼此还在一起,就无所畏惧。
含霜殿这边的警兆暂时解除,另一方面,受伤的墨祈也终于强撑着回到了墨府。
若说方才在明崇殿内,他尚能保持清醒与楚子澈讲清来龙去脉,但此刻因失血过多、体力透支,他已经临近昏厥的边缘,尤其是在看见百里子潇匆匆迎出来的一刹那,他紧绷的精神骤然放松,双膝一软就栽倒在对方怀里。
可想而知,百里子潇被吓得不轻,当即想要叫人去请大夫,却被墨祈抬手拦住了。
“不用。”墨祈轻声道,“扶我进屋,屋里有药箱。”
“嗯……”
屋里点着安神的熏香,灯烛光影暖意融融,映着床前两人的身影。百里子潇从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纱布,哆哆嗦嗦揭开了墨祈沾满鲜血的外衣,他看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狰狞伤痕,含着眼泪问:“哪个王八蛋伤的你?那个金刀王冯家洛吗?”
墨祈阖目调息良久,终是叹息一声:“按理来讲确实是他,但幕后操纵者却是宰相孙寅。”
“真该把那阴险奸诈的老家伙千刀万剐了!”百里子潇气得怒骂出声,“难怪自你走后我的心就慌得厉害,总有种不妙的预感,原来是因为这件事!”
“是我疏忽大意了,没料到他会这么急不可耐地要置我于死地。”
“那老家伙蹦跶不了多久了,咱们迟早要想办法永绝后患。”百里子潇一面小心翼翼地帮他上药,一面絮絮叨叨地嘱咐,“墨祈啊我可提醒你,最近一段时间不许再和人动武了,你伤得很重,最好连早朝也不要去了,告病休息吧,免得落下什么后遗症,你得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,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,也得为小九考虑考虑吧?从明天开始由我监督你,每天按时喝药喝参汤,直到痊愈为止,否则我怎么向他们仨交代……”
墨祈看着百里子潇焦急又无奈的模样,心底慢慢被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填满,他静默半晌,忽而低声一笑:“殿下,记得以前我没当上东厂督主的时候,每每受了伤你也是这般紧张,这么些年了,你依然没个王爷的样子。”
百里子潇不悦地轻哼:“你是我最亲的兄弟,你受了伤我能不紧张吗?这跟是不是王爷有什么关系……”话语戛然而止,他猛地愣住。
墨祈仍含笑注视着他:“怎么了?”
“你……你刚才说的什么,我好像没太听清楚……”
“我说,殿下。”墨祈很耐心地唤他,“我认识你将近十年,咱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,可直到现在,你还是没个王爷的样子。”
百里子潇拿药的手有些发抖,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狂喜,难以置信地反问:“我不是在做梦吧?你……你都想起来了?”
墨祈略一颔首,给出极为干脆利落的回答:“嗯。”
白瓷药瓶从百里子潇掌心滑落,在地面摔了个粉碎,他顾不得去捡拾,只倾身向前用力抱住墨祈,才一开口就哽咽了:“我……我根本不敢想,还能有这么一天……”
他也曾安慰自己,即使墨祈记不起以前又能怎样呢?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,如今的他和墨祈依旧是好兄弟,这就够了。
然而遗憾是不可能抹去的,那些年一起携手走过的痕迹,如果在岁月里悄无声息被抹去,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?
所幸,上天终究是待他不薄,把完整的墨祈又送回他身边。
墨祈安慰似的抚着他的背,眼底蕴着泪意:“这些时日以来,辛苦你们了。”
“我不辛苦,也没出什么力,小九才是最辛苦的。”百里子潇胡乱抹了一把眼泪,红着眼眶盯着他傻笑,“小九要是知道你恢复记忆了,一定高兴坏了。”
“她已经知道了。”
“啊?”
“若不是小九今天及时赶到冯府救我,我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很难说。”
百里子潇神色恍然,进而长舒一口气:“谢天谢地,但小九没有被发现吧?她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的妃子,私自出宫可是大罪。”
墨祈眉宇间隐现忧色:“这也是我担心的问题,不过今晚三公主陪在皇帝身边,只要她能拖住皇帝,含霜殿那边应该没有危险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百里子潇点点头,满脸掩饰不住的欢喜笑意,“等我们再找个机会,把这好消息告诉云初和莘莘,给他俩一个惊喜。”
“在那之前,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。”
“嗯?”百里子潇闻言,立刻正襟危坐,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,“你是有下一步打算了吗?”
墨祈道:“我需要你设法联系到红叶阁的成员,让他们尽快找到宰相的大女儿,也就是真正的孙雪瑛。”
“你要找孙雪瑛?你想利用孙雪瑛来对付孙雪琼?”
“没错,我相信如果孙雪瑛能与楚逸皇子重逢,她会同意帮助我们的。”墨祈薄唇轻勾,眸中隐有厉光一掠而过,“如此一来,我们或许可以借助孙雪瑛的力量,在后宫演一出偷天换日。”
无论是他们五人,还是仍躲在青山客栈的楚逸,都一刻也不愿再多等,距离清算旧账的日子,越来越近了。
九歌封妃之后,便要从含霜殿移居茯苓宫,搬进茯苓宫的那天,她留心将周围的地形都仔细了解了一遍,以备不时之需。
不过有一点很奇怪,宫女纯儿在帮她收拾内殿的时候,特意嘱咐了她一句:“请娘娘平日里最好不要往茯苓宫西面去,那里不干净,怕有什么邪祟侵扰了您的玉体。”
九歌颇觉疑惑:“茯苓宫以西是什么地方?本宫从未听说过。”
“回娘娘的话,那里曾是先帝弃妃裴氏所居住的冷宫。”
她闻言眼神一凛,下意识反问:“弃妃裴氏?”
纯儿并未察觉到她神色的异样,只一本正经地点头应道:“没错,据传这位裴氏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,但后来先帝却因巫女祸国的传说而厌弃了她,将她关进了冷宫,待她诞下一子一女之后,又将她和刚出世不久的小公主赶出了皇宫。”
这个故事的版本,和当初楚逸所言并无出入,皇帝的确是因为那个荒唐的传说而狠心放弃了感情,他毁了裴玉的一辈子,也同样伤害了楚逸二十余年。
所以纵使他如今已经驾鹤西去,九歌也依旧痛恨他,他不值得被原谅。
“哦,是这样啊!”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,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,“本宫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
“奴婢遵命。”
待纯儿退出内殿后,九歌坐在帽椅里,望着窗外渐沉的天色出神良久,蓦然下定了决心。
夜深人静,她借口头疼需要静养,支开了在内殿伺候的宫人,自己则吹熄烛火,换了一身轻便的夜行衣,翻窗悄然离宫,直奔西面的碎玉斋。
碎玉斋,这冷宫的名字对于裴玉而言并不吉利,仿佛从入住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注定了她的结局。
通往碎玉斋的小路曲折而布满青苔,两旁的树木错纵交织,看上去从未有人修剪过,月光斑驳地透进来,环境昏暗阴森,风声阵阵,直教人心底生寒。
九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老旧的大门,她迈步进入,见院中枯井边杂草丛生,井口密结着蛛网。再往前走几十步,便到了裴玉曾经居住过的、破败的小屋,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里面的布置极其简陋,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,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,摆放着脏兮兮的茶壶和一盏油灯。
她用衣袖擦了擦那盏油灯,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其点亮,这才开始认认真真打量四周。
当初裴玉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,辛苦生下了她和哥哥楚逸,她想象不出那时的裴玉究竟有多痛苦,她只知道自己迟早要为母亲讨回这笔孽债。
她用脚步丈量着狭小的房间,认真翻遍每一个角落,想要重拾几分关于母亲的痕迹,直至她在床下找到一只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的柳木箱子,箱子上嵌了一把坏掉的铜锁,她轻轻一拧就开了。
箱子里的青瓷小碗还好好地放在那儿,盖子的连接处缠了数圈暗金色的胶布,撕下来时仍能闻见淡淡的药草味道,九歌将油灯凑近小碗,诧异地发现碗里竟是数颗雪蜡丸。
所谓雪蜡丸,即采苗疆百种烈性奇草调制*粉,再用雪蜡将*粉封成丸药,便于存放——裴玉制*一绝,故而每一颗雪蜡丸的效力,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。
除了苗疆族系,没有谁会知晓这些丸药的作用,所以这只箱子在碎玉斋存放这么久,在旁人眼中也无非是一箱垃圾而已。然而现在,她将带走属于母亲的东西。
岂料正当九歌吹熄油灯,快步离开碎玉斋时,忽觉不远处的树后有人影闪过,她的神色骤然变得冷厉无比,当即施展轻功追上前去,干脆利落地将那人按倒在地。
“胆子大得很啊,连本宫也敢监视。”她将细长手指掐在对方颈间,冷笑着问,“说,谁派你来的?”
那名侍卫大约也没想到她的身手竟如此敏捷,屡次挣扎无果后终于放弃,战战兢兢地回答:“回娘娘的话,奴才……奴才是……”
“你若说了实话,本宫或许还可饶你一命,你若不说,可要想好后果。”
那侍卫倒吸一口凉气,登时心虚承认:“奴才是丽景宫瑛妃娘娘的人!”
果然,他是孙雪琼派来的。
九歌寒声又问:“你一直在暗中窥视本宫?上次陛下突然来含霜殿看望本宫,是否也是你家娘娘去明崇殿报的信?”
“的……的确如此……”
“噢,瑛妃娘娘还真是心思缜密,智计高明呢。”
那侍卫连声求饶:“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,请娘娘开恩,放了奴才吧!奴才对天发誓,回去一定不会对瑛妃娘娘透露半个字,否则叫天打雷劈!”
“本宫可不敢轻信你发的誓,本宫只相信永远不会张口的人。”一根银针自九歌衣袖滑落,她动作极快地将针扎入他的后颈穴位,“本宫遵守承诺饶你一命,但本宫也要确保,你会严守秘密——立刻回到丽景宫去,不准耽搁。”
这一针下去,不致伤及性命,但一刻钟之内会使对方变盲变哑,从此再也无法将今夜看到的事情告知孙雪琼,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。
眼看着那侍卫的身影踉踉跄跄消失在小路尽头,九歌抱紧怀中木箱,头也不回朝茯苓宫的方向行去。
夜色深沉,一切又悄无声息归于平静。
贰自从次女孙雪琼代姐入宫之后,宰相家真正长女孙雪瑛的地位便一落千丈,但因她天性仁慈淡泊,又顾及母亲的处境,所以对宰相的冷嘲热讽处处忍让,并不争辩。
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,自己只是上街替生病的母亲抓一服安神的药剂罢了,居然就在小巷子里遭到神秘人拦截,直接被蒙上眼睛掳走了。
那两名神秘人将她带到了青山客栈,随后便飘然离去,什么话也没留下。孙雪瑛怯生生地站在原地,不安的情绪尚未散去,忽觉掌心一暖,竟是有人走来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下意识地把手抽回,紧张地问道:“你是谁?”
那人没有回答,一时间屋内安静,只听见他极轻的呼吸声。
良久,对方终于抬手摘下孙雪瑛眼前的黑布,孙雪瑛一时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,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——然后她就看清了那位近在咫尺的蓝衣男子,如新月般风雅俊美,是她曾在梦里念念不忘的模样。
她蓦然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开口唤道:“楚逸?”
楚逸微笑着点点头,极温柔地重新拉起她的手:“知道是我,这回可别再躲开了。”
孙雪瑛红着眼眶淌下两行泪来,她紧紧攥着他的手,哽咽着扑向他怀里:“楚逸,你……你不是被送去绥国当质子了吗?我还以为今生今世,再也见不到你了……”
楚逸又爱又怜地抚着她的长发,语气柔和:“可纵使做好了再也见不到我的准备,你还是拒绝了宰相的提议,宁死不肯进宫。”
孙雪瑛闻言,颇感意外:“你怎么会知道这些?”
“我不仅知道此事,我还知道代替你进宫为妃的,是你的孪生妹妹,孙雪琼。”
“嗯?这……是谁告诉你的?”
楚逸不答,只含笑指了指里屋的那扇门,片刻有人推门而出,鸦青色长衫潇洒俊逸,一双桃花眼清冷潋滟,正是墨祈。
孙雪瑛是认识墨祈的,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,神情迟疑:“国师大人?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墨祈从容答道:“我是楚逸皇子的好友,在这里与他商议要事也属正常,希望没有吓到孙姑娘。”
在此之前,他离府来到青山客栈,向楚逸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,作为九歌的兄长和心上人,两人促膝长谈,也算重新正式认识了一回。而另一方面,红叶阁的成员受百里子潇所托,在相府门外蹲守数日,总算顺利将孙雪瑛掳走,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。
楚逸扶着孙雪瑛的肩膀,低声安慰:“雪瑛,你别怕,国师大人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。”
“我们这一边?”孙雪瑛越发感到疑惑,“楚逸,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,你和国师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?你又是如何从绥国回到靖国的?既然回来了,为什么不肯进宫面圣?”
“进宫面圣?”楚逸苦笑一声,“当初把我送去绥国做质子的主意,就是当今皇帝提出的,他若得知我逃回来了,岂能容我继续活着?”
孙雪瑛怔然:“这……”
楚子澈和楚逸兄弟关系不睦,她原先也是了解一二的,只是她万万没想到,楚子澈竟然会把楚逸逼到如此地步。
“皇帝当真会威胁到你的性命吗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,“那我……能帮上你什么忙呢?”
“雪瑛,关于我此次前往绥国的故事很长,我日后定会详尽地讲给你听。”楚逸放缓语速,很有耐心地说,“但相比之下,目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想拜托你,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前路,你我都需要做出决定。”
孙雪瑛尽管外表柔弱,实际上却聪慧得很,此刻的她冷静下来,已大致猜到了楚逸要和自己商量的事,她秀眉微蹙:“你要联合国师的力量,一起对抗皇帝?”
“你该明白,这是我唯一的出路。”
“我明白,我只是不懂自己能在哪方面起到作用,难道……”她沉吟片刻,在接触到墨祈的眼神时,忽然像意识到什么,“你们想对我父亲动手吗?”
墨祈淡然颔首:“宰相是皇帝的拥护者,阴险*辣,恃权而骄,若任由他留在朝中兴风作浪,会严重影响我们的计划,届时或许还会危及楚逸皇子的性命。”
孙雪瑛很清楚,宰相曾经为了攀登高位,究竟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;他当初因为双生子的传言而放弃亲生女儿,如今又将女儿当作讨好皇帝的牺牲品;他数年如一日地在外花天酒地、夜夜笙歌,却对结发妻子百般苛责、极尽冷漠。他既不是个好丈夫,也不是个好父亲,更不是一个能为百姓谋福的、贤德的臣子。
这样的人,果真配成为靖国的股肱之臣吗?
她正踌躇间,听得楚逸又温声道:“雪瑛,你不必为难,我和国师没有逼迫你的意思,毕竟你与宰相血脉相连,如果选择拒绝也在情理之中,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罢了。”
孙雪瑛抬起头来,注视着他那双墨色清亮的眼睛,只觉其中蕴含的感情依旧如初遇时一般,清澈而纯粹,只是较之很多年以前,隐约又添了几分难言的悲伤。
她深知他身患恶血之症,注定活不过三十岁,他的命运仿佛从生来开始,就比旁人都艰难得多。她从十三岁起便与他相识,始终坚信他不会欺骗自己,也盼着能尽一份力,令他在有限的生命里,得偿所愿。
其实她并不关心皇帝如何,但对于宰相孙寅,她的忍耐大约已经到了极限。那个从未给予过她和妹妹半分父爱,只知把她们当作争权工具,一味索取的自私男人,他春风得意了这么些年,现在也到了该付出代价的时候。
思及此,她认真地回答楚逸:“我可以帮你们,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“但讲无妨。”
“无论你们的计划是什么,请留我父亲一条性命,哪怕他做了再多错事,毕竟罪不至死。还有,宫里的瑛妃娘娘,是我的妹妹雪琼,我希望你们不要过分难为她。”
楚逸看了墨祈一眼,墨祈平静地点头应道:“请孙姑娘放心,我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之人,只要瑛妃娘娘安分守己,不再动那些歪心思,日后我们必将给她安排一个妥善的去处。”
孙雪瑛叹了口气:“那就好,有劳国师了,不过我接下来要做些什么?”
墨祈从怀中取出一颗用丝帕裹好的雪蜡丸,正是上次九歌从碎玉斋带回来的其中一颗,自然,九歌已经将其重新配制了。
他将雪蜡丸递到孙雪瑛面前,语气从容:“请孙姑娘收好这颗药丸,待你回到相府后……”他凑近她耳边,压低嗓音嘱咐了几句。
“我记下了。”
“这里还有一支传信烟花,必要时孙小姐若是使用它,我会即刻派人来接应你。”墨祈道,“宰相为人警惕多疑,请孙小姐务必保重。”
“多谢国师提醒。”孙雪瑛谨慎地将蜡丸收入腰间荷包,复又抬头看向他,“国师,可否容我与楚逸单独讲几句话?”
“当然。”墨祈拍了拍楚逸的肩膀,转身离开了房间,只留二人独处。
孙雪瑛眼底似有泪光浮动,她紧紧攥住楚逸的手,柔情满溢地凝视着他,声音含着几分哭腔:“不管怎样,看到你还好好地活着,我就知足了。我能力低微,能为你做的少之又少,但你要记得,我比任何人都盼你平安。”
楚逸毫不犹豫拥她入怀,他将脸埋在她发间,沉声叹息:“雪瑛,我不瞒你,在被囚禁在绥国的那段日子里,我曾想过一死了之。可如今与你重逢,我却觉得,自己应该坚持活下去。”
毕竟人生而孤独,总要有所惦念,才不算白来一趟这世间。
“无论最后结果如何,我都会一直陪着你,和你一起面对。”孙雪瑛神色坚定,一字一句讲得掷地有声,“楚逸,就算当真要有永远分离的那一天,我也愿意随你而去,这是你我当年立下的誓言,我从未忘记。”
在经过无数漫长日夜的等待之后,祈愿成真,她终于与他相见,这一次,她宁可承受所有艰难的后果,也不想再错过和失去他。
楚逸闭目微笑,将她抱得更紧一些,他温柔地应着:“嗯,我也从不敢忘。”
此情生死共,*梦与君同。
从青山客栈和楚逸告别之后,孙雪瑛在拿药回府的一路上,心中都充满复杂的情绪,既有与爱人重逢的欣喜,又有即将对父亲孙寅下手的不安。
这些年来,受性格柔弱的母亲影响,她顶撞孙寅的时刻少之又少,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。或许正因如此,在她鼓足勇气以死相逼,表明态度绝不肯进宫之后,孙寅才越发地厌恶她们母女俩,认为她们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,只是懦弱又固执的废物罢了。
她进门时,刚好听到孙寅正站在庭院里呵斥孙夫人,语气严厉而不屑,丝毫不顾及孙夫人的颜面:“我看她现在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,都是你教坏的!她消失大半天,你却连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,万一在外面给我惹出祸端怎么办?我迟早要休了你这见识短浅的蠢女人!”
孙夫人向来温柔而不善言辞,只微微低头站在他面前,隐忍地沉默着。
“父亲。”孙雪瑛快步走上前去,将孙夫人护在身后,她不卑不亢地开口,“最近母亲为了雪琼的事情很是伤神,夜里也不得安眠,府上的大夫不够尽心,我便自己出门给母亲抓了一服安神的药剂,这才回来得有些晚了。”
“她为了雪琼伤神?”孙寅冷笑一声,“雪琼在宫里舒舒服服做着宠妃,轮得着她来费心?她有那工夫,倒不如操心一下你这个不成器的女儿。”
孙雪瑛平静反驳:“父亲此言差矣,须知伴君如伴虎,雪琼作为您在后宫牵制国师权力的棋子,肩负重任,自然不会太过安逸,难免什么时候就会遭遇危险。”
“你这是在指责我利用雪琼?”孙寅面色不善,“若不是因为雪琼同意入宫,她根本没有当孙家女儿的机会,我给她铺好了一步登天的路,给了她富贵荣耀,她替我在后宫安抚陛下,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”
“可父亲大概忘记了,雪琼原本就该是孙家的女儿,若非因为当年双生子的荒唐传言,她完全不必在外漂泊这些年,父亲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的所作所为,视为对她的施舍呢?”
靖国素来有“双生子女,一福一煞”的说法,同日诞下的长相相同的兄弟或姐妹,其中必有一人是煞星。孙寅对这一传言深信不疑,也因此把孙雪琼当成自己不能被提起的污点,他对外始终声称孙家只有一个女儿,所以孙雪瑛这番言辞,无疑是直接戳他的痛处。
一向温顺的女儿,近段时日以来竟敢屡次冲撞自己,置自己的威严于不顾,这对孙寅而言是不可饶恕的错误,他怒不可遏,登时挥起巴掌就要往孙雪瑛脸上扇去:“孽子!枉我养你这么多年,你不替父分忧也就罢了,居然还敢不顾孝道出言不逊,我留你有什么用处!”
孙夫人素来疼爱女儿,见此情景连忙上前阻挡,她抓住孙寅的手臂软声哀求:“老爷息怒,雪瑛并无此意,她只是一时糊涂,您就原谅她吧。”
孙寅不耐烦地一甩手,将她重重推倒在地:“你还有脸替她求情?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的蠢材,除了惹我烦心,没有任何价值!”说完还余怒未消地欲在孙夫人身上再补一脚,幸好被孙雪瑛及时扑过去挡下。
孙夫人脸色苍白,禁不住颤抖着泪如雨下:“你我毕竟夫妻一场,这么多年来我自问对你尽心尽力,难道在你眼里就只有利用,从无半点情分吗?”
孙寅冷哼:“从无情分又如何?我给你名分,供你吃穿,你若还不满意,大可以搬出府去自生自灭,反正这偌大的宰相府,也不缺你一个活人!”
孙雪瑛眼底含泪,她颤声道:“父亲既然心意已决,那女儿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,明天便带着母亲搬出府去,从此不再讨父亲的嫌便是了。”
孙寅拂袖离开,只丢下一句:“随你,最好不要再来碍为父的眼!”
孙雪瑛跪在原地,只觉凉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,她注视着孙寅的背影远去,眼神黯淡,终是彻底对他失望寒心。
她静默良久,俯身扶起孙夫人,放柔语气安慰:“母亲,别再对他怀有期望了,他不值得。”
“我也明白,但是雪瑛,除了这座冰冷的相府,你我母女根本就无处可去……”
“不会的。”她坚定地摇头,“母亲,你信我,只要你同意离开这个男人,我自有办法找到安身之地。”
这同样是楚逸和墨祈对她承诺过的事情,一切都在计划之中,若说先前她还存着些许不忍之情,那么此刻,她便是彻底下定了决心。
傍晚,孙寅仍未回府,孙雪瑛路过花园时听下人正在窃窃私语,说宰相已经派人传话了,让尽快把东苑最好的客房收拾出来,给翠云楼的落雨姑娘住。
或许在孙寅心中,任何一位年轻貌美的风尘女子,都足以比过年近不惑又体弱多病的孙夫人,他从未对妻子这些年风雨同舟的陪伴,有过半分感恩。
也好,做出的决定迟早要付诸行动,现在就是最恰当的时机。
待府中下人将晚饭送至房间后,她找了个机会出门,绕过回廊,避开所有人的视线,悄悄进了孙寅的正房。
正房中点了孙寅最喜欢的月桂香,须知这香料还是当初孙夫人亲手调制的,可惜他早已将调香人抛至脑后。孙雪瑛盯着那尊兽耳香炉沉默半晌,忽而叹了口气,从怀中取出那枚雪蜡丸,在烛焰上烧了一下之后,将其扔进了香灰里。
雪蜡丸遇热即融,很快就消散在氤氲的烟气之中。
这是裴玉当年调制的魑魅粉,以铃桑花做药引,气息甜香,令人闻之忘忧,其药效可持续七天,能够在睡梦中慢慢侵蚀孙寅的身体,让他逐渐气血亏虚,精神衰弱——虽不致命,但产生的后遗症是很严重的,今后估计只能苟延残喘了。
做完这一切,孙雪瑛转身迅速离开正房,借着夜色掩护,她脚步轻捷地朝孙夫人房间走去。
墨祈给的传信烟花被她点燃,但见一道金光冲天而去,很快就融入了漫天月色之中。
诚然,将来的道路还很漫长,可至少这一刻,为了楚逸和母亲,她应该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。
叁是夜,百里云初带着沈莘来到茯苓宫,名义上是皇后探望妃嫔,其实是为了将百里子潇用红叶阁信鸟传来的消息,告知九歌。
九歌备了点心和好茶,又屏退了内殿伺候的宫人,这才笑吟吟地开口问她:“子潇那边有动静了?一切还顺利吗?”
“信上说一切顺利,楚逸皇子成功说服了孙雪瑛,让她帮助我们对付宰相,如今孙雪瑛已将你给的魑魅粉下入了宰相的香炉,只等药效发作了。”百里云初愉悦道,“而孙雪瑛也已经带着孙夫人搬出了相府,墨祈会在府外给她们暂时安排住处,并派得力手下昼夜保护,避免宰相监视报复。”
“墨祈办事向来让人放心,更何况,孙雪瑛也不会再在宫外委屈太久了。”
计划正在步步进行中,除掉孙寅只是其中一环,她很快就要对楚子澈下手了,换句话讲,接楚逸回宫,让他与孙雪瑛终成眷属,也指日可待。
百里云初点点头,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,笑吟吟道:“我看五哥最近心情倒是不错,信中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欢喜劲儿,也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高兴。”
沈莘闻言接口:“说起来,我看今天小九也春风满面,按理说最近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吧?”
“有啊。”九歌轻描淡写回了一句,“当然有。”
另外两人异口同声:“什么?”
她将雾气氤氲的茶杯凑至唇边,弯起眉眼轻笑:“咱们五个人终于聚齐了,这还不值得高兴吗?”
百里云初一头雾水:“咱们五个人不是早就聚齐了?”
“不,在我看来,若有人没有完全回忆起往事,那就不算聚齐。”
“你是指墨祈的记忆有所残缺吗?可他现在也……”沈莘蓦然意识到了什么,他和百里云初对视一眼,不禁惊呼出声,“难道墨祈恢复记忆了?”
九歌笑着示意他噤声:“别喊,生怕宫人们听不到吗?”
百里云初紧紧攥着沈莘的衣角,她狂喜之余又有些疑惑:“墨祈果真全都想起来了?可他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?”
“就在去往冯府的那一晚。”九歌回忆起漫天大雨中,墨祈落在自己眉心的那个吻,心底泛起丝丝甜意,“我也没有想到,奇迹原来真的会发生。”
沈莘由衷道:“因为小九你这么好,值得所有的奇迹。”
她极认真地看了他一眼:“我们都值得,所以命运对我们也并非全然不公平,至少我们把完整的墨祈等回来了。”
“那现在可真是最好的时机了,一刻也不容耽误。”沈莘平静了一下过于激动的情绪,他沉吟着开口,“小九,下一步你是怎么打算的?我和云初能帮上忙吗?”
“我自有打算,到时候有需要会随时通知你们。”九歌道,“在那之前,你俩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自己。”
“明白!”
三人各自伸手在桌面交叠,眼底光彩熠熠,均含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笑意。
当深夜再度来临,九歌离开茯苓宫,只身前往丽景宫,毕竟她和孙雪琼之间的账,也是时候算一算了。
丽景宫的宫人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辰登门拜访,互相对视一眼便急匆匆进去通禀,不一会儿其中一位宫女出来,恭敬地朝九歌行了一礼。
“裴妃娘娘,请随奴婢来。”
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,九歌掀开珠帘,悠然踱步进入内殿,见孙雪琼正拥着牡丹锦被半倚在床边,一双美目警惕又暗含敌意地看着她。
“已经这么晚了,不知裴妃妹妹来丽景宫有何贵干?”
“姐姐何必如此紧张?本宫也只是关心姐姐身体,想来问候一句罢了。”九歌也不同她客气,转身自顾自在桌旁坐下,顺便斟了一杯茶,“姐姐向来多思多虑,不利于安胎,毕竟事关皇子公主能否顺利降生,实在令人担忧得很。”
孙雪琼神色骤沉:“你在威胁本宫?”
“怎么会呢?”九歌含笑摇头,“本宫可没有姐姐那么深沉的心思,本宫只是单纯地劝告姐姐,一切应以龙胎为重。”
“只要你不来,本宫腹中的龙胎就好得很。”
“姐姐不懂,生母若存有害人之心,便是积了业障,定会累及孩儿——所以劝姐姐最好还是本分一点,免得日后追悔莫及。”
“你敢诅咒本宫和未来的皇子?”孙雪琼登时大怒,恶狠狠地指着她,“你真以为本宫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?要是陛下听到你这番话,你以为自己还能得意多久?”
九歌推开她染着蔻丹的纤纤手指,笑意更深:“本宫哪敢诅咒姐姐?万一姐姐故技重施,重新安排眼线在茯苓宫周围,时不时去陛下那里告本宫一状可如何是好?”
乍一提到茯苓宫的眼线,孙雪琼似是神色一怔,她盯着九歌看了好久,眸底颜色一分一分变得阴沉起来:“你都知道了?”
“或许你觉得本宫和你一样蠢,永远会被蒙在鼓里,可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。”九歌俯下身去,淡然正视着她的眼睛,“无论你怎么监视本宫,也都是徒劳无功罢了,本宫远比你想象中要谨慎得多——你该理智一点,孙二小姐。”
不是瑛妃娘娘,也不是孙小姐,而是孙二小姐。
若说方才孙雪琼尚能保持横眉冷对的姿态,那么此刻听到这一称呼,她是真正开始慌了。
她霍然起身,警惕地和九歌保持了一段距离,尽管如此,她依然试图嘴硬:“你怕是糊涂了,孙家从来都只有本宫一个女儿,何来孙二小姐之说?”
“哦?”九歌微笑反问,“你可还记得先前无故失踪的宫女紫琴?作为在相府服侍多年的下人,她可是什么都招了,包括双生子的传言,也包括你代姐为妃的事。”
自紫琴出宫失踪以来,孙雪琼总觉得心中不安,但她担心孙寅会责怪自己办事不力,所以怀着侥幸心理,一直未向孙寅提及此事,却未料到紫琴果真落入了他人之手,还把内情全都抖了出来。
毋庸置疑,会暗中调查自己身世,又有本事逼迫紫琴开口的人,只有和孙寅始终对立的墨祈。
“国师好手段啊,什么都了如明镜。”她切齿冷笑,“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?难道你还能去陛下那里告发本宫吗?如果你胆敢开口,本宫也定要和陛下说一说你与国师的关系,那夜陛下虽然没有抓住你的把柄,但你以为他心里不会存疑吗?你是从国师府里出来的,怎么可能干干净净?当心本宫跟你鱼死网破!”
九歌倒也不生气,只平静颔首:“嗯,没想到你看似愚蠢,直觉倒是还挺敏锐的。”
“你少废话。”
“但你考虑过没有,无凭无据,陛下凭什么相信你?更何况……”九歌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步,她似笑非笑着攥住孙雪琼的手腕,迅速将一根银针扎进了对方掌心,“你大约是忘记了,被你派去茯苓宫监视本宫的那名侍卫,他究竟遭遇了什么。”
银针极细,疼痛转瞬即逝,不祥的预感迅速席卷了孙雪琼内心,她失声问道:“你对本宫做了什么?”
她怎么会忘记,那名侍卫当夜回到丽景宫后就变得又盲又哑,半点线索也没透露,她起初还以为他是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受惊所致,现在看来,竟是九歌下的手。
九歌柔声道:“别担心啊,孙二小姐,本宫不会坏了你的眼睛和嗓子,毕竟你生得这么美,本宫还得留着你好好伺候陛下。”
“贱人!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“你知道……苗疆异*吗?那是只有苗疆女子才会调制的奇*,自成一派,数量多达百种。”九歌凑近她的耳畔,轻轻地解释,“刚才那根银针,浸透了苗疆*粉调和的汁液,此*名唤离恩*,会让你腹中胎儿的血液变得特殊,难以与生父相融——你说,届时若本宫进言,陛下会不会怀疑这孩子的来历?”
孙雪琼大惊失色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本宫说,如果你不肯按照本宫的意思去做,恐怕你和孩子都性命难保。”
孙雪琼早就听闻苗疆*术出神入化,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,自己竟也能遇上。
“妖……妖女,你别妄想欺骗本宫。”她强打精神,仍欲做最后的挣扎,“世人皆说苗疆*术一脉单传,岂是想学就学的?你说你会*术,莫非本宫就信了?”
“信与不信,等你看过之后再下定论也不迟。”
九歌从怀中取出一枚雪蜡丸,催动内力将其融化,片刻便有淡青色粉末出现在她白皙的掌心。她将粉末抖落一些在桌上的茶水里,片刻便见那杯澄清的茶水,变成了浑浊发黑的颜色,甚至还冒起了轻烟。
孙雪琼的认知被彻底颠覆,她终于崩溃了,双膝一软险些坐倒在地,幸好九歌眼疾手快,及时稳住了她。
“当心一点,别伤及龙胎。”九歌单手揽在她腰间,平静叙述着,“二小姐,这离恩*遇血即溶,任凭再高明的太医也诊不出端倪,到时你会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,你好好考虑一下。”
“你……你可真是心肠歹*……亏得陛下还以为,你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……”
“温柔善良的人,是很难在深宫之中生存下去的,所以本宫从不刻意追求那样的美德。”九歌笑了笑,“本宫不算什么好人,最擅长以牙还牙——或许你以前不懂,可现在总该懂了吧?”
孙雪琼迎视着她那双静如寒潭的眼眸,心底战栗,不安得几欲窒息:“你究竟……怎样才肯放过我?”
九歌反问:“皇帝宠妃的身份,对你而言很重要?”
“对,很重要。”孙雪琼沉默片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,她眼眶发红,似是回忆起了很久远的往事,“如果你从幼时就被生父抛弃,失去了本该拥有的一切,只能像个野种一样承受贫穷和冷眼,你也会渴望富贵与地位的。我宁可死,也不愿再回去过那种苦日子,我明明应该是相府之女,命运凭什么对我这么不公?”
“你若不求地位,只求富贵,其实本宫还是可以成全你的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九歌转身重新回到桌前,继续喝那半杯没喝完的茶,她的语气风轻云淡:“离恩之*唯有本宫一人能解,只要你肯按照本宫吩咐的去做,本宫会保你母子平安,也能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。”
孙雪琼越听越觉得不对劲,她惊疑不定:“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?”
“其实倒也没什么,只是本宫这里有一瓶奈何粉,需要你每晚下一点点在陛下的茶中,直到一月期满。”
裴玉留下的雪蜡丸,每一颗都藏着各种效力不同的*粉,没有重复。譬如上次孙雪瑛给孙寅用的魑魅粉,再譬如这瓶奈何粉,不同的是,魑魅粉只会致人身体虚弱,而奈何粉一月之后,中*者必死。
“你疯了?”寒意袭上脊背,孙雪琼登时大惊失色,厉声质问,“你打算谋害陛下?你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!”
九歌豁然起身,冷笑着掐住她的脖子:“本宫劝你小声一点,若是让旁人听了去,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干系吗?”
孙雪琼立刻噤声,她睁大眼睛,恐惧地盯着九歌:“陛下平日里待你不薄,你究竟为什么这样痛恨他?”
“那就不是你有必要过问的事情了。”九歌缓缓松手,将怀中的白瓷瓶递给她,秀媚的眼睛隐着几分漠然笑意,“你只需照本宫说的去做,本宫自会兑现承诺,给你解药还你自由,否则……本宫随时可以取你性命,你若不信,大可一试。”
然而孙雪琼如何敢试?事关身家性命和未来的孩子,她根本输不起,所以万万不能冒险去*,只能选择妥协。
她跌坐在原地,看九歌宫袖轻甩扬长而去,只觉满心不甘苦涩,却又无从发泄。
自己辛苦活了二十年,先是成为宰相巩固权力的棋子,再成为裴妃谋害君主的棋子,她仿佛生来就注定命途多舛,没有安稳被爱的资格。
她攥紧那只装有奈何粉的白瓷瓶,将手轻轻抚摸隆起的腹部,许久叹息一声,无奈地落下一滴泪来。
孙雪瑛和孙夫人被安顿在距离青山客栈不远的一处老宅子里,那里环境清幽,吃穿用度一应俱全,很适合孙夫人休养身体。
墨祈派心腹手下守在宅子附近,时刻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,避免孙寅因疑心而打探母女俩的踪迹,届时会对孙雪瑛不利。
但事实证明,孙寅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关心孙雪瑛的行踪了。九歌给的那枚雪蜡丸,比想象中见效更快,任凭孙寅再怎么精明狡猾,恐怕也难以猜到,亲生女儿竟会在临走前,将魑魅粉下在了自己的香炉中。
魑魅粉的药效,通过空气侵蚀他的身体,虽不致命,却慢慢令他变得虚弱而嗜睡,他的精神状况大不如前,才短短数天的时间就似乎苍老了不少,请来大夫也诊不出症结在哪。
他一怒之下杀了那位大夫,自己却也因急火攻心呕了血,躺在床上一病不起。
是夜,墨祈来到孙雪瑛的住处,他站在门外,极轻地敲了两下门。
门开了,在看清来人是他之后,孙雪瑛原本警惕的神情柔和了许多,她客客气气请他进去,并为他斟了一杯茶。
“国师深夜来此,是发生什么特殊状况了吗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,“楚逸他……最近还好吧?”
“请孙姑娘放心。”墨祈缓声安慰,“我有一位医术精湛的知交好友,专门针对楚逸皇子的病症开了药方,楚逸皇子一直坚持喝药,如今病情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。”
而那位所谓的知交好友,自然是沈莘。
孙雪瑛这才稍感宽心,她感激地点头:“多谢国师。”
“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,孙姑娘不必言谢。”墨祈道,“我此次前来,主要是想和孙姑娘商量一件正事。”
“国师但讲无妨。”
“宰相的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,前天和昨天甚至连早朝都告了假,我想,我们的计划生效了。”
孙雪瑛微微一怔:“这么快吗?那他……”
“他不会死,但正如之前所言,他从此以后会一年比一年衰弱,疾病不断,能苟延残喘尚且不易,更不要说再度兴风作浪了。”
她叹了口气,像是对墨祈说,也像是在宽慰自己:“那是他应得的惩罚,希望他日后能有所反省吧。”
“依宰相的性子,恐怕是不可能反省的,相比之下,他应该会更担心朝中局势。”墨祈微笑,“毕竟他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,为保地位稳固,他须得设法给我设置一些障碍才行。”
“那么,我能帮上国师什么忙呢?”
墨祈低声反问:“在孙姑娘看来,宰相对瑛妃娘娘的信任有几分?”
孙雪瑛沉吟着回答:“他认为雪琼入宫为妃后,便相当于与自己绑定了利益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所以即使谈不上信任,他也是对雪琼没什么戒备之心的。”
“那他又对瑛妃娘娘了解多少?”
“他其实对雪琼知之甚少,毕竟雪琼从小就跟随养父母一起,这些年他甚至都没去看望过,就连雪琼新的住址,他都是那段时日特意差人去查的。”
墨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:“也就是说,宰相并没有很清楚瑛妃娘娘的讲话方式和举止习惯?”
“的确,是这样的。”孙雪瑛顿了顿,她看向他的眼神渐亮,似是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,“国师,你该不会是想让我……冒充雪琼去见父亲吧?”
“孙姑娘果然冰雪聪明,一猜即中。”
她笑了笑:“国师既开了口,我自然从命,只是我从未做过这种事,没有十足的把握。”
墨祈平静地注视着她,语气很稳:“无妨,只要孙姑娘肯按照我教的去做,断不致出现差错。”
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孙雪瑛说完这句话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她数度欲言又止,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,轻声道,“国师,能容我问一个问题吗?”
“当然,孙姑娘可以随便问。”
“我一直很奇怪,你和楚逸究竟是怎么认识的,而他又为什么肯无条件信任你?”
“此事说来话长,就算要解释,大概也不该由我来解释。”墨祈那双幽深清冷的桃花眼底,隐有笑意蔓延开去,“待一切尘埃落定,我想楚逸皇子和后宫的裴妃娘娘,必定可以给苏姑娘一个满意的答案。”
孙雪瑛奇道:“这和裴妃娘娘有什么关系?”
墨祈笑而不答,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,回眸看向满庭朦胧月色,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。
越是在这样的时刻,他心中的思念就越是难以遏制,仿佛自无边黑夜里透出的一缕清辉,象征着黎明和希望。
他想,那位多年来令自己*牵梦萦的姑娘,此刻在做什么呢?
夜色深沉,新月隐于重叠的云层之后,丽景宫附近安静得有些过分。
百里云初站在宫门外叩响门环,她沉默半晌,蹙眉看向身后的沈莘:“莘莘,你真的确定这东西万无一失吗?”
沈莘笑了,他清秀的眉眼在昏暗月色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好看:“放心,我调制的东西,什么时候出过问题?”
“嗯,那倒也是。”
百里云初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,在听到脚步声后,忙又挺直脊背,恢复了皇后应有的高贵典雅的模样。
丽景宫的宫人乍一看清她的脸,着实被吓了一跳,大约是不能理解皇后为何与裴妃的习惯一样,总喜欢深夜来访:“参见皇后娘娘。”
“免礼。”百里云初略一颔首,优雅举步朝宫内行去,“本宫最近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,白天一直在未央宫歇息,这会儿才刚好了些,便想着来瞧瞧瑛妃妹妹。”
“那容奴才去通禀一声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百里云初脚步未停,她笑吟吟道,“你们候在外面就成,本宫要与瑛妃妹妹说几句体己话——小沈子,你守在这。”
沈莘坦然接受了这一称呼,他恭敬答应着,目送她进入内殿,并替她关好殿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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